94年夏天,神使鬼差,读了三年多的学位正热火朝天,不知怎么了就决定试试就地找工作,不出两个月,人家就真的给了个工作,而且马上就要上班,还必须是全日工(FULL TIME)。我竟有点傻了眼,都说工作不好找嘛,怎么这次这么快?真的要把读了多一半的学位就这样搁下不要了,心又开始疼了。我喜欢我的专业和课题,镜像对称药物分离分析(Separation of Chiral Drugs),在当时也算是热门方向,但在ROLLA这个仅有两三万人的弹丸之地,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这个专业毫无用处。先我之前的毕业生多半都是到了东部那些大的药厂,小道传回来的消息总是风风光光的。我也曾在瑞士那个大药厂工作过几个月,窗明几净的实验室,世界一流的各种仪器,层次不同的员工在分工极其明细的岗位上尽职尽责毫无怨言。当时为了全家能团聚在美国,离开瑞士时,曾在心里狠狠地想,我一定要在美国也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算是今生少有的宿愿。到了ROLLA上学时,系里只有一个教授做药物分析,他组里的学生个个神气活现,进他的组比登天还难。我在系里游荡了一年多,硬顶着不找导师,发誓除了药物分析,别的专业决不问津。好不容易使尽解数挤进了那个组,各方面都进展顺利,课修完了,资格考试过了,文章也发了几篇了,但导师不善,每个学生不出十篇文章不让走人。正在这当儿,丈夫毕业了,喜上加喜,立马就在当地唯一的一家化学公司找到了工作,紧跟着就宣称,今生哪也不去了,就把家安在ROLLA了。ROLLA好是好,我也喜欢,就是机会太少,如果不想与丈夫在同一个公司工作(打死也不愿意),就只有在学校里给人打杂,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在大学的实验室里干活,至少是ROLLA这个大学的实验室,是因为缺少专人管理吧,总是又脏又乱,黑漆漆的,要什么找不到什么,每天气不打一处来,临时当个学生还好说,一辈子就窝在那儿工作,不可想象。难道我拼死拼活读完学位就为了要在家呆着?或者当初漂洋过海,就为了到别处找个工作,过夫妻分居的苦日子?
正在这个又欢喜又彷惶的日子里,朋友传来话,他在的那个小公司最近有空位,问我想不想试一试。我没多想就把简历寄了过去,试一试又何妨?不想人家真的就看上了我,马上要上班。我一下子有点慌了神,忙问那工作到底是做什么,公司又是干嘛的?才知道那家公司生产微型玻璃珠及其它医药用玻璃,总共不到15个职工,老板是大学教授,那份工作主要管质量监控,外加产品分析,外加各类操作程序的编写,外加应付政府客户的检查,外加……总之公司太小,分工不明,能者多劳,没人做的需要做的就都是你的活。我去不去?悲观点说,这很有可能是我在ROLLA唯一能找到的还说得过去的工作,我见过好几个教授的太太,都是有高学位的,老实点的在家呆了一辈子,不甘寂寞的给人买卖房地产,大陆的太太呆不住的,到外地找了工作,最后把丈夫也给带走了。我不知我属于哪一类,我不想在家呆着,我知道如果家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我将不会再象现在这样珍惜和热爱在家的一分一秒,也不会有那种沁人肺腑的温馨感受,我也不想买卖房地产,我更不能到外地找工作把家仍下不管,似乎除了接受那份工作没有别的选择,我一咬牙,就决定去那个小公司上班了,开始半年还硬撑著以为可以边工作边读学位,然后才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个本事两头兼顾又照顾好家和孩子,到头来肯定是三方俱伤,这才彻底绝了读学位的心思,安心工作,养家糊口过日子。
一晃七八年就过去了,工作由开始的紧张压力到轻车熟路再到百无聊赖,生活稳定了,钱也挣得不多不少,工资多一万富不了哪去,少一万也穷不了多少,在公司的职称头衔也就那么回事,叫什么都干同样的活。只是有几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会把过去的事翻出来咀嚼,问自己一些难堪的问题。我曾经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自己聪明过人,今生不定能成就何等大事业,既使不能呼风唤雨解放全人类,至少也该轰轰烈烈搞出个什么发明创造。到如今已过不惑之年,每天的工作千篇一律,也看不出今后几年内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我决不是在抱怨生活,也不是活得无聊,只是心里的某个角落里有一种断开了的感觉,找不到合适的解说把它连起来。不是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吗?我何以知道我是怎样的一块才,到哪一步就算是才尽其用了?我从来都相信每个人生来都有个目的,都是社会进步人类发展中不可缺少的部份,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把我每天签发的那些产品合格证,那些抽象的分析数据以及起草的那些操作程序同任何与目的理想有关的词汇联在一起。偶尔碰上当年在同一个系里念书的同学,他们总要把话题扯到我没把学位念完,如何为我惋惜之类上面去,我无心解释更无法申辩,只是想我自己都能释然了,为什么你们还这般耿耿于怀。可是谁能相信我呢?社会的地位,他人的承认都不是我所关心的,但我确实在寻找自己的位子,寻找我的DESTINY。
记得给小儿子念过一本连环画小人书,讲的是一个塑料小鸭子的故事。小鸭子产在中国,装上货轮准备来美国,不料海上遇到暴风雨被吹到了海里,历尽艰辛孤独,随风漂流,好不容易漂到了岸边,被一个小男孩拣起,带回家里放在了洗澡的瓷盆里,小鸭子高兴无比:“I am a bathtub duck,fulfill my destiny。”幸运的小鸭子,它知道自己是bathtub toy,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可事情到我们人身上就不那么容易和显而易见了,一切都是未知数,都需要我们自己去寻找,去体察,而且时间不能倒流,选择只有一次,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怀才不遇,有了患得患失?是不是也正因为如此,生活才丰富多彩,充满了意外和惊喜?我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时,没有得到过任何的许诺,我们将长成什么样的人?我们被赋予了什么样的才华?哪样的生活哪样的贡献我们就能够感到心安理得,无悔无怨?就能够象那支小鸭子一样充满自信和满足地说:“Fulfill my destiny”?
2001年,公司的一个起家产品终于通过了FDA,可以在美国试用了。产品是一种微型玻璃珠,直径比头发丝还小,激活以后注射到肝脏可以治疗肝癌。有一天上班闲来无事,决定上网看看那个产品试用以后有什么消息。有个医院报导说,七个晚期肝癌病人接受了那种微型玻璃珠治疗方法,其中两人因癌症转移而死亡,另外两人癌症有程度不同的好转,另外三人,两次治疗以后,癌症竟然完全消失,整个儿好人一个了。那天以后,我怎么也抹不掉头脑里那三个痊愈的癌症病人的影子,要知道这些都是晚期肝癌病人,都已经经历了放疗化疗全无效用,都被医生宣布只有几个月坐等死亡的病人,怀着侥幸,试用新方法,几个星期后竟被告知,肝癌全消,你好了,没病了。我无法想象当事人和其家属听到这个消息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重新获得生的权力的心情,是我的笔墨无法描述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些经我检验又亲手签发了合格证的微型玻璃珠,竟有如此起死回生的神力,我无论曾经有过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有过怎样的对事业工作的抱负,对自己有过怎样过高的估计,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过我的工作会直接与救死扶伤起死回生有关联,我亲手参与生产的产品居然救活了人命,而且正在救更多的人命。前不久,那位专管生产此产品的同事告诉我,他的一位朋友得了肝癌,正在芝加哥等待接受治疗,然后他又说:“It feels good to know what we make here could actually help my friend。”他告诉我这个,因为他知道我能理解他的那份喜悦和满足。
谁说不是呢?感觉真好,我禁不住想起那个小鸭子的感慨:“Fulfill my desti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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